【明報專訊】12月9日起,安心出行全面強制使用,食肆、戲院、主題樂園等無一倖免,以後出入要準備好手機,在眾多黑色二維碼中選一個嘟,對失明人士而言是一大挑戰。香港失明人互聯會直斥新措施是「災難」,一來懂得用智能電話的失明人少之又少,二來就算豁免可以填紙仔,失明人也要假手於人,毫無私隱。失明界的iPhone達人彭玉龍(面包)是例外,他一早就摸熟安心出行,還在互聯會開班教用智能電話,以行動證明,盲人也可以走在科技尖端。
面包是蘋果公司擁躉,試用過蘋果旗下所有產品,逢有iPhone發布會,他定必通宵「看」直播,摸熟最新iOS的功能,對iPhone分分鐘熟過你和我。例如他分享iOS 14的旁白識別功能,手機可以描述圖片、讀出相片中的文字,把鏡頭對準信件能讀出信中內容。記者叫面包開幾個App示範,只見他把iPhone 11放近耳邊,手指輕觸屏幕幾下,手機就以幾倍速讀出選項,面包熟練地向上下撥,10秒不到就打開facebook,再開九巴App,哪條路線、幾多分鐘後有車都聽到。
2006年已用智能電話
「好多人不知道我們原來都用到」,面包拿着智能電話走在路上常惹人側目,「原來你知道巴士仲有幾多分鐘到站㗎?」戴Apple Watch又大驚小怪,「乜盲佬戴到表嘅?你隻表係咪有得摸凸字?」面包沒好氣,「我喺2006年已經玩智能電話喇」。那時仍是諾基亞的年代,面包收聽外國全失明人的網上電台,發現電話可以安裝發聲軟件,就越洋購買,「嗰陣時咩藍牙傳歌、SMS send信息,其實我已經做到晒」。
踏入智能電話的年代,面包還經營「面包無眼睇」facebook專頁,WhatsApp家庭群組是他開的,手機資料舊機過新機無難度。自己設定Face ID,好匪夷所思,Face ID盲人用到?面包說當然,「其實Face ID好先進,他知你睇唔到,教你點set」。智能電話已經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,手機還可以幫他看信、看圖片、查字典,不用事事靠人。但像面包這樣熟悉科技的失明人士只是極少數,「我們接觸好多新會員都無智能電話,都是用諾基亞199元那種」。
失明人士不想、不敢學用智能電話,原因之一是難上手,尤其是後天失明人士,「香港始終後天睇唔到的人多」,一下子遭逢劇變,由有變無,情緒上更難以接受,需要更多時間適應、建立新生活方式,要學點字已經一頭煙,「因為點字太細粒,部分糖尿病患者摸唔到𠻹,因為觸感不靈敏,幾百粒『豆豉』點摸啫?」新生活帶來的挫敗感,更令他們不願嘗試,「唔好講用智能電話,連街都未出到,照顧自己都驚」。這種數碼隔膜也導致失明人士滯後於社會,面包形容是「被邊緣化」,「例如屋企群組,好多人都有啦,老竇無份睇唔到,你屋咩群咩組,你都唔識用WhatsApp」。如果失明人士獨居,有信要找看更幫忙看,才知道原來是交電費,再走到郵局交,面包說,用手機拍照一看就知道,網上繳費靈搞掂。
學會了,便有自由用或不用
所以他在互聯會開智能電話班,又上網拍新手教學片,教最簡單實用的功能,send WhatsApp、看天氣、設定鬧鐘,全部可以用Siri語音做到,「你今日學唔到唔緊要,你唔好打字,你用Siri囉,你用Siri打電話、問天氣都得啩」。由淺入深,至少學會用這個工具,便有自由選擇用或不用,「我尊重人不用(安心出行),但最怕是無得選擇,我們現在有些會員就是無得選擇,我唔識用『安心出行』,你又要我夾硬畀資料,咁我咪唔出街囉」。所以他早早下載「安心出行」,反過來掌握自己的自由,「我點叻都無能力自己填到份嘢,我仲要畀埋資料你睇,身分證、電話號碼,喂,那個係我唔識嘅人嚟㗎」。
而且大多數失明人士根本買不起iPhone,「我們好話唔好聽,碗就唔會請我洗,但唔代表我唔識洗呀,你覺得我唔乾淨呀嘛」。最便宜的iPhone SE官方售價也要3399元起,新手機又貴又難用,失明人士自然會更遲疑,覺得不值得投資,「最好你政府、基金,有能力撥啲資源出來,畀視障朋友買部智能電話」。他舉例,2005年賽馬會資助視障人士購買中文讀屏軟件和點字顯示器,「因為之前我們買電腦好貴,你們買部電腦可能一萬八千,我們買個發聲軟件都一萬八千,變咗用嘅人少」。門檻高,視障人士只能去互助中心、圖書館借用電腦,又要排隊又要預約,就更加少人想學想用,直到資助計劃的出現,「好多人申請,屋企可以裝呢個發聲軟件,屋企都玩到電腦」。
失明人做不到的事 「我就去做」
現在面包百足咁多爪,因為精通iPhone,他在互聯會教班拍片,是WeTV無障礙媒體YouTube頻道的台柱之一,「機構就想找殘疾人士拍片,介紹我們畀人認識,就問我,『面包不如你拍吓片啦,你都唔驚鏡頭㗎啦,你都望唔到。』」片中的他靠觸覺分辨麥當勞包、聽聲分茶壺和水壺,內容有趣,影片也令更多人認識他,學校邀請他講生命教育講座,運輸署、房委會邀請他加入相關的無障礙設施委員會,最近開幕的M+博物館他也有份,負責口述影像審稿。「我成日都說,我無視力,不代表我無視野㗎嘛」,面包的視野或在於嘗試精神,「我想做人哋少做的事,或者人哋不做的,我就去做」。
玩盲人龍舟隊 也玩健視隊
他約4年前開始划龍舟,由盲人龍舟隊開始,教練說他有體能有潛質,不如參加健視龍舟隊,於是他自薦加入,兼考到中級龍舟訓練證書,他說自己是唯一有這個資格的失明人。他最近還學玩獨木舟,「香港獨木舟總會唔肯畀我考星星,說我睇唔到、唔考得星星」。獨木舟最基本的證書分為一星、二星、三星的星章,考核內容包括深水上艇,如果獨木舟反艇,要在水底拍3下獨木舟的船身,之後上水把艇反過來,再上艇,面包已經學會了,只差考試。「盲人反艇幾驚呀可?沉咗喺水底喎,仲要匿喺水底一陣」,面包玩的是單人獨木舟,完全失明在海上漂浮,只靠身後朋友指示,「『小心右手邊有船』,或者『面包,爬番正啲去番你11點』,我就知道要轉彎」。聽起來頗驚險,但他躍躍欲試,堅持2022年前考到星章,證明看不到也玩到獨木舟。
買意外保被拒 找車禍數據反駁
這不是面包第一次被人打沉,但他似乎總是打不沉,他買意外保險,保險公司說不保,因為覺得盲人容易行差踏錯出意外,他氣得找車禍數據,「你說盲人被車撞死的機會高過普通人,梗係低過啦,如果計或然率,阿婆多過我」。他幫朋友維修洗手盆去水管,幫妹妹將電器插頭兩腳轉三腳,自己砌家俬,說心光學校(心光盲人院暨學校)工藝科有教,易如反掌。
他從4歲開始到心光寄宿,學摺衫、冲涼、自己照顧自己,因為爸爸媽媽工作忙,由比他小一歲的妹妹接送他放學。那年他10歲,「你諗吓一個細路女9歲,成日都要星期日帶阿哥返學,星期五又接放學,人哋去公園玩,她就帶阿哥返學,她有一日忍不住跟我說,『阿哥你好佗手掕腳呀』。當然我咁細個,弱小心靈梗係喊㗎啦」。喊完的面包不忿氣,心想妹妹說我佗手掕腳,就不用你帶我返學,於是自己一個瞞着媽媽,沒有手杖下,由油麻地坐港鐵到中環,「當時無幕門㗎,你唔好超過黃線,會落路軌」。到了中環還要上落天橋找巴士站,下巴士後過一條馬路,再下斜路回學校,到埗一刻嚇壞家人和學校,「學校梗係嘩然啦,一個全失明人識得摸返學校,我幾驚罰停學」。
面包說細個唔識驚,家裏訓練有素,爸媽不懂得以手肘帶路的正確方法,自小就搭膊頭讓他走在前面,「『行啦!到我話畀你聽。上!』我就即刻要上,原來前面有個石壆,變咗我嘅反應比一般失明人快」。本來心光到中三才會教學生用手杖學行路,發現面包小五就懂得自己行返學後,就特別讓他中一學行,狂行,「由薄扶林行去西環呀,中環又行好多天橋,搭港鐵搭船乜乜乜,當然我mobility一定攞A,我人生無乜幾多次攞A,那次一定係攞A」。他說10歲那次體驗猶如開竅,原來自己可以行返學,原來自己有這個能力。現在他還保持這種「特異功能」,慢慢走,不用手杖也可以靠觸覺、聽覺感知到附近有障礙物,坐港鐵也訓練到不用扶手,以免找不到扶手尷尬,「港鐵不是成日都有位坐,你要找條扶手好困難㗎嘛,如果你扶到人哋心口咪要坐監,係咪先」。
視野闊了 人也豁達了
記者說面包很幽默正面,他說最怕看盲人正能量努力不懈的煽情片,「我從來不是好積極,我只是既來之則安之,我又怕死,不想咁快死住,咁咪面對盲住先囉」。他20歲出頭時曾試過陷入低潮,「我有段時間好怕面對人,例如細佬妹有同學來,我會匿埋入房,我10幾歲不是(現在)這樣,好自我,唔開心會揼牆」。那時他怕被人望,怕被人談論,街上有人望但起碼離得遠,「𨋢咁細,哎呀佢會點睇我呢?我連棍都不敢開,意思即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睇唔到」。如果𨋢有人,他寧願走開扮去信箱摸摸有沒有信,「有信又好無信又好,你是自己呃自己,期望架𨋢上咗去,你再撳𨋢,無人你就入去」。這種狀態持續了兩三年,直到他見的人多了、視野擴闊才變得豁達。
自嘲不等於自我貶低
「人呢,我成日都咁講,你要學習咗自嘲先,其實自嘲是一個態度,不等於我貶低我自己。」他在YouTube介紹自己說是TB—Totally Blind,「你今日點叫我我都好開心,你叫我盲佬又得,4條嘢仲唔係佬咩?我覺得無問題,我不是好介懷的人」。有小朋友指着他,問媽媽他是不是盲的,媽媽總會「殊」一聲,但面包反而鼓勵他們討論,「可以解釋畀小朋友聽,『係呀,那個哥哥睇唔到嘢㗎,咁你大個就多啲幫佢囉』,我寧願聽到這些多過『殊』,其實你『殊』,小朋友會有芥蒂,以後他見到盲人就驚」。不過他也笑說可能只有他才接受,年紀比較大的失明人士聽到會鬧番轉頭,「你自己覺得同人有隔膜,就自然會有隔膜,我只是隻眼畀人差啲啫,大把人大近視,行路『發雞盲』望住個電話,我只是比你差啲,我唔覺得有咩問題」。
文˙ 朱琳琳
{ 圖 } 朱安妮、受訪者提供
{ 美術 } 張欲琪
{ 編輯 } 王翠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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